-职业故事-
我一直认为,学习是一个主动的过程,但凡实习护士流露出一点想要学习的意思,我都会仔细教学,若是不想学,我几乎不会给她一丁点的外在压力。
”-1-
早上刚刚上班没多久,我正在病房给病人输液,同事小李急冲冲地走了进来:“小程,快去9床看看,甘霖又和病人吵起来了。”
我“啊”了一声,将手头的工作交给小李,迅速赶往9床,内心不住叹息。
医院的临床护士,负责科内实习生的带教工作,甘霖是跟在我身后的实习护士。
第一次见到甘霖时,她留着当下正流行的空气刘海,鬓角留出一小撮的发丝,在眼前荡呀荡,像风中娇弱的花一般惹人怜爱。
可惜她遇到了我这个摧花辣手,我掏出两个钢丝夹:“把鬓角刘海夹起来,不要挡住眼睛。”她看着我,扁着嘴,极度不情愿地照做了。
“娇气”是我对甘霖的第一印象,但事实告诉我,娇气不代表蠢笨。已经实习过一次的甘霖,只要简单点拨几句,就能对基础的护理操作极快上手,不需让人花费太多心思。
但能熟练地进行护理操作不代表就能胜任临床工作,甘霖一心想做一些技术性强的护理操作,比如输液、导尿等等,对于一些基础的操作,如测量体温、血压之类的,并不是非常乐意。
这样的抵制心理让甘霖在不得不做这类操作时脾气极坏,工作没几天就因测量血压的问题和病人吵了一架,当时我及时解决了这件事,没想到一个月的实习还未结束,她又跟病人吵架了。
我赶去9床时,甘霖抱着血压计气鼓鼓地站在床边,一副不服气的样子。9床病人是一个精神隽烁的老头,长脸,双颊凹陷,嘴唇翻飞,双臂上下舞动,说到激动处会用力“啪啪”拍床,他喊道:“这小姑娘什么服务态度啊,我来住院就是因为血压不好,让她给我测个血压就不给我测,怎么,怕我不给钱啊!”
我还没开口,甘霖便气冲冲道:“我已经测了一遍了,他非说我测得不准,我又测了一次,他还说不准,让我再在另外一只手测,我还有那么多血压要测呢,哪能一直在这里帮他测啊,不测他就骂我。”
老头一看更来劲了,指着甘霖的鼻子就要发火,我及时将他拦下,将甘霖手中的血压计拿过来,示意甘霖先离开病房。我安抚老人道:“老人家您先消消气,我来给您量血压。您躺好了可别说话,不然会影响结果。”
老人气呼呼地躺下,我在他左右手各测量了一次,将结果告诉老人,老人疑惑说:“跟刚才测得差不多。不对吧,我昨天血压可比这个高,没有这么好过。”
我笑道:“医院调整血压,总归有些效果不是?小姑娘也不是不帮您测,确实早上有60个病人等着测血压,还是有时间限制的,情急之下有些不礼貌,您多多包涵。”
老人被安抚住了,我跟他说声“不好意思”后出了病房。甘霖就站在走廊边,我将她拉到一旁:“这是你在科室和病人起的第二次冲突了。”
甘霖一脸委屈地想说什么,我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:“我知道,你想说你很忙,事很多,是病人要求太过分,对吗?”
甘霖默认了,听着我说话:“但做护士,跟病人起冲突是最不明智的,若是被病人投诉,轻则被领导批评,重则影响绩效,都得不偿失。你既然跟着我学习,我必须得对你负责,你以后要记得,在临床工作中,操作技术很重要,而对待病人的态度同样重要。希望你能引以为戒,不要再犯了。“
-2-
事情被轻描淡写地解决了,但若是五年前刚刚毕业的我,可能会选择站在甘霖的角度,面红耳赤地与病人争辩个对错。因为在实习时,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件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大雪纷纷扬扬,道上结了冰,路特别难走。早上上班时,我赶得急,摔了一跤,手腕有些扭了,活动时说不出的难受。正好那天老师上测量血压的责任班,我数了数拿到手的单子,一共有66个。
“十点半前给我。”老师说。
我看了看手表,当时已经九点二十分了。
“一分钟一个人,时间差不多刚好。”我这么想着,准备好血压计就去了病房。
想法是好的,但过程并不顺利。天气寒冷,几乎所有患者都穿着厚厚的外套或者毛衣,若要数值准确,需得患者脱下外衣。况且内科病房中,患者几乎都是60岁以上的老年人,动作缓慢不说,听力还不好。
我连说带比划,一个病房结束,几乎花去了五分钟的时间,仅仅测量了三个患者。我心里着急,想了一个办法,一进房门就催促病人脱衣,尽量节省一些时间。
进9病房的时候,我照例喊了一声:“大家把外套脱一下,量血压了。”我迅速量完25和26床,到27床的时候,病人还衣衫完整地躺在床上。
我问道:“老太太,您量血压吗?”
老太太白了我一眼:“我就是高血压进来的,当然要量。”
我莫名其妙接受了一个眼刀,只能默默忍了:“那您快点把外套脱了呀,我进门就喊了。”
老太太开始慢悠悠坐起来,慢悠悠脱衣服。外套脱完后我准备测量,老太太挥开我的手:“干嘛,我毛衣还没脱呢。”
我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实在着急,就说:“那您慢慢脱,我先去隔壁房间,一会再过来给您测。”
我转身要走,老太太急了,嘴里喊道:“哎哎哎,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啊,我来这就是测血压的,你怎么跑了不给我测血压,你什么服务态度?”
我耐着性子解释道:“我没有不帮您测,您衣服还没脱完,我先去隔壁测,测完就过来。”
老太太撒起了泼,用命令的语气说道:“不行,你不准走,必须马上帮我测。”
我烦得要命,没好气地走回来:“那快点把衣服脱掉啊,我那么多血压要测,哪有时间等你啊!”
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老太太一蹦三丈高,指着鼻子把我骂了一顿。“态度一塌糊涂”“没家教的东西”等等锋利的言语劈头盖脸地将我砸懵了,我抱着血压计站在那,手脚冰凉,内心堵着一口气,就是不给她测血压。
老师闻讯赶来,将我拉出了病房,我委屈万分,将事情说给了老师听,老师让我先去量完剩余的血压,这里的事情她来处理,我含着眼泪点点头,走之前还不忘说一句:“明明她错了还骂我,我就不给她量血压。”
事情解决地很顺利,至少在我量完血压回到护士站后,办公室内的护士长并没有将我喊去训话。我将血压单交给老师,老师将我拉到一边,严肃地对我说:“下次不要和病人发生冲突,不然我不会帮你瞒着的了,若是护士长知道,实习鉴定不合格是肯定的,你不会想实习了一半出什么岔子吧?”
我有点懵:“老师,这明明是她的错·······”
老师摇摇头:“你告诉我,她要求测血压有什么错?”
我噎住了。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很久,直到毕业后进入临床工作之前,我还在想,若是我带的实习生和病人发生争执,若是学生没错,我一定会帮着她。
-3-
老天给了我机会,却不是让我回到过去,抱抱那个满心委屈的小姑娘,而是用更为冷酷的现实让我意识到,我多年的执着,在现实面前,无关对错,只是不值得。
两年前,我考上护师,开始有资格带教学生。护士长分配了一个实习护士给我,她叫王天晴,刚刚上临床没多久,做操作还很生疏,一激动就脸红。
一天下午,我让她去给病人测量体温。在病房的时候,有一个家属跟她说,让她给卧床的病人换个被单,理由是“已经四天没有换被单,脏了”。
王天晴回答她:“等一会好吧,我把体温量完再来换。”
家属不肯了:“现在怎么就不能换?非要等一会?”
王天晴眨巴了下眼睛,脸开始泛红,解释道:“现在我要给病人测量体温,没有时间,再说换被单,也不是着急的事情。”
家属不依不饶:“你这什么态度,怎么不着急了,被子脏了,怎么睡?马上换。”
等我赶到病房时,王天晴的脸已经憋得通红,在了解到事情始末后,我几乎瞬间想起那年自己手脚冰冷站在角落的样子,内心立刻偏向了王天晴。
我解释说:“小姑娘那么忙,哪有时间换被子,等忙完了过来给你换,行吧?”家属依旧不肯,嚷嚷着要打电话投诉我们,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,将在附近查房的护士长吸引来了。
护士长问清缘由后,让王天晴去请护工阿姨来帮忙更换被褥,并好声好气地向病人和家属解释,家属声音也软了下去,没有刚开始高涨的气势了:“我知道你们忙,就是这小护士态度不好,给我搞生气了。算了,你们把干净的单子给我,我自己换吧。”
要投诉的事情在护士长的三言两语中被解决了,我心生佩服,却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。护士长将我喊去办公室,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你有没有想过,万一她真的投诉,你会怎么样?”
我昂着头:“我跟护理部将事情说清楚,又不是我的错,一点不着急的事,至少等我把手头上的事做完吧。”
护士长叹口气:“我告诉你,要是她真的投诉了,你肯定会被批评,并且会扣一个月的绩效。”
见我睁大了眼睛,护士长又说:“你不服气对不对?没用,第一,不要说不是你的错,我就问你,病人错在哪里?她床单脏了,要求换床单,哪里有问题?第二,你说没有时间换,可以,但你要跟病人解释清楚,首先态度要好,因为没时间是你的问题,不是病人的问题,明白吗?”
见我不说话,护士长让我坐下来慢慢说:“你是不是觉得你那么忙,别人应该体谅你?不说别的,你能换位思考,体谅病人吗?很难对不对,任何工作中,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都很难,这就造成了很多矛盾。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,当然衡量对错的标准不同。我们就这件事,不考虑对错的问题,只考虑值不值得的问题。”
“若是她投诉了你,为了换床单这件小事,去花费精力应付护理部,值得吗?”
“若是护理部没有体谅你,为了这件小事,被扣一个月的绩效,值得吗?”
“若是因此影响了实习护士的实习,那又值得吗?”
我渐渐低下了头,因为我意识到,不值得!我也意识到了,当初老师为了不影响我的实习,都做了些什么。
见我认识到了自身的错误,护士长松口气,说:“我要扣你一天的绩效,因为你身为带教老师,却没有给实习护士一个好的榜样,希望你好好思考,身为老师,该交给学生的,除了技术和经验,还应该有什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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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过王天晴事件,我渐渐学会了站在病人的角度看待问题,有些病人并不在意你忙不忙,事多不多,她们在意的,是你态度诚不诚恳,医院要求开展优质护理,病医院考核的重中之重。
“不要与病人发生冲突”,是我带教实习护士时强调的首要内容,“态度要好,嘴巴要甜,”我教她们,“嘴里打个滚,干事不折本。”
“哈哈哈······”实习护士们笑成一片,我也笑了:“大部分病人是很通情达理的,态度好一点,他们基本上都很好说话,稍微有哪里做的不到位,及时道歉,也不会有投诉发生。”
说着我板起脸,正色道:“就怕你们实习态度不端正,连带着对病人态度也不好。我明白地说,老师们一般情况下都不会为难你们,但是若是你们自己都不对自己负责,我们也只能按事实来办。”
这话并不是吓唬她们,之前就有例可循。那次是我唯一一次给实习护士“不及格”的实习鉴定分数,也是让我明白,特殊人群需要特殊对待的道理。
医院医院,每年的实习护士中有一半是来自周边中专护校的学生,十七八岁年纪的小姑娘,很多人都想着尽快混过这段实习的日子,因为中专结束后,她们会继续两年大专的课程,在毕业前再实习一次。
这样的流程被称为“3+2”,在五年的系统学习后,毕业时拿的是大专的文凭,这几乎是所有来实习的中专实习护士的统一课程,也就导致有些学生对中专时的实习毫不在意,比如杨依依。
在轮转到我科之前,杨依依的大名就因“态度恶劣”“不服管理”传遍了整个临床,当看到下一批轮转的实习护士名单中有她时,护士长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别的不要求,安全出科就好。”
我咬着牙接手了这个“烫手山芋”。
同事小林私下跟我说:“外科的娜娜说她好拽的,对老师爱答不理,让她给病人量一下体温,脸拉得老长,跟欠了她钱一样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我百思不得其解,“脾气这么大?”
小林说:“我私下问过跟她一批的实习护士,她们说杨依依在学校就很拽,这次中专实习,她不得不来,但她在群里天天发一些‘中专实习不用那么听话’的言论,说老师会拿她们当免费劳动力。”
我无语了,就像一口不能吃成个大胖子,想要熟练完成护理操作,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练习和经验积累,这对于护士来说,是必须要经历的一个从生疏到熟练的过程,而非是做“免费劳动力”的表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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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管怎样,对于跟在我身后的实习护士,我都是一步步按照流程教授的。
第一天,上中班,负责全科室患者的血压,我先询问:“会测吗?先帮我测一个。”她不说话,但动作麻利地准确测出了我的血压。我将写满床号的纸给她,她看也不看我一眼,拿着血压计就去了病房。
60个血压量了一个半小时,在下班前,她将写满了的纸条塞给了我。看得清楚每个血压值,但字体歪七八扭,横着的、斜着的,没一个在正位上,满纸透露出三个字:不情愿。
第二天,上责任班,我带着她给病人输液、换吊瓶。走廊中间有一个开水间,靠着门边站着,能巧妙地躲开摄像头。杨依依经常站在这里掏出手机不停地点,就算隔壁病房的呼叫铃响了,不准确地点到她的名字,她绝对不会主动上前。
她就像铁算盘上一颗上满了锈的珠子,要使上大力气去拨。努力了半天之后,我发现这颗算盘珠动不动还会往回退,我只能放弃,将她高高束起,只希望她平安度过这段时间。
出科前要进行理论考试。那天是星期天,下午工作做完后,我让她去示教室考试,说:“慢慢做,不着急。”
她倒是爽快地进了示教室,半个小时后,她将卷子交给了我。正好当时手边有工作,我将试卷随手塞到了台板下,笑着对杨依依说:“最后一天了,你早点回家吧。”
她露出了一个月来第一个笑容,说了声“谢谢老师”就走了。
可好心并不会有好报,等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,将她的试卷拿出来批改时,差点被气得脑溢血。
试卷上的字体像是螃蟹横行,答案文不对题,更过分的是,试卷背面的问答题,她连“答”字都没有写,卷面上除了问题,什么也没有。
我自认在这一个月带教过程中尽到了职责,从不对她指手画脚,也很尊重她的想法,但这份几乎空白的试卷让我感受到了羞辱,深觉前一个月的付出被踩在脚下狠狠践踏,半点不留情面。
我气得手抖,批改了试卷,如实将分数写在出科鉴定上,第一次毫不留情地写下“不合格”三个字。对自己都不负责的实习护士,我也没有必要用心护着了。
我一直认为,学习是一个主动的过程,但凡实习护士流露出一点想要学习的意思,我都会仔细教学,若是不想学,我几乎不会给她一丁点的外在压力。
工作多年,我早已磨平了我的棱角,变得圆滑又世故,在看到那些青春洋溢,锐气四射的学生们的时候,总想多告诉她们一些道理,让未来的路变得更平坦一些。
就像父母之爱子,必为之计深远。可人生的路依旧坎坷,少了一个坑,或许又多了一道坎,摸不清捉不透,谁也无法预料。作为过来人,能做的,也只能是让初出茅庐的人掉到坑里的时候,有更多的方法能爬出来而已。
-END-
-写作之星-
/做一个有趣的人,读书、旅行、写故事。/
作者
程南意,青年写作者
图片
《机智医生生活》剧照
故事创造营:
“百万作家养成计划”创意写作培训课
“21天人物故事写作蜕变营”
(详情请戳下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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